儒学中的历史文化优先意识及其对现代社会的意义
儒学中的历史文化优先意识及其对现代社会的意义
颜世安
内容提要:本文分上下篇。上篇讨论儒学在做人问题上的一种原则,就是崇尚历史文化。儒者相信,人生于天地之间,贵于禽兽,他的生活应由高于物质的原则来指引,这种原则就体现在历史积累的文化中。因此文化价值优先于人性的自然属性和快乐欲求,应成为人生的引导价值。下篇讨论“历史文化优先”意识在现代社会的意义。现代社会的主流道德是从自然人权的初始假定引申出来,与从“人禽之别”引申的儒家道德有很大不同。儒学道德不能再自居于普泛意义的道德,而应重新审视自己的立足点。
儒学的原始出发点,是把人确定为高于物的存在,认为人必有伟大质量(以历史积累的文化为尺度)才配得上他的尊严。这种观念如果被普遍接受,就可能使文化成为科技与商业之外的另一社会支撑力量,并适度遏止人类生活从灵魂世界向感觉世界的转移。这种使人性戏嘻化的转移正在使人类面临新的衰退。西方社会有基督教和希腊及近代的古典文化起支撑作用。中国若无自己的人文文化理念,将来必然丧失精神自立的基础。
关键词:历史文化;人贵于物;道德语词;对话
上篇 关于儒学中的“历史文化优先”意识
一、什么是古代儒学中的“历史文化优先”意识
儒学中的“历史文化优先”意识,是关于个人生活选择的一个原则。它也是关于制度安排的原则,但首先是人生选择的原则。儒学关于制度安排的种种考虑,是以人生选择的考虑为基准和前提的。本文主要讨论儒学的人生选择问题,只在适当的时候,会从与人生选择相关的角度,谈及儒学的制度安排问题。
“历史文化优先”的原则就是:在个人生活道路的选择上,历史文化具有某种优先性。每个人的生活都面临选择,他要判断什么好什么不好,他要选择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。在儒家文化中,所有的人都有这样一种判断,他相信历史上积累起来的文化是好的,这些文化的规范(如孝顺父母,终于国君)必须服从,这些文化指示的做人方向(如应有仁、义、信的德行)必须选择。历史文化对个人来说是一种绝对价值,它优先于理智和经验的筛选判断。在儒学传统中人不可以有这样的想法:忠和孝究竟对不对,仁义信究竟好不好,让我先多有一些知识,多有一些生活经验,然后再来判断。他绝对不可以这样想。历史文化不是可以选择也可以放弃的东西,历史文化就是好的生活方式本身。这种“好”的判定,优先于经验的积累和理智的习得。简单地说,历史文化就是一种信仰。
有人可能会批评说,儒学的做人原则,是以“仁爱”为本,“仁爱”发自内心,是一种内在自觉。历史文化固然重要,但既然是一种外在的东西,就必须通过内心体认而获得生命。换句话说,儒学指示的做人方向,应是以内在自觉(心与性)为本,而不是以超越个人良知之上的外在信仰为本。对此我的看法是,儒学确实重视内心自觉,但是否可以把内心自觉理解为追求道德的原始动力,尚需讨论。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,儒者主张的内心自觉,实际上是依赖不言自明的价值先导(来自历史文化)的。相对于内心自觉来说,历史文化价值是更基础的动力。举例说,孟子主张善根源于内心,可是他就不能同意杨朱墨翟对人生的理解也是一种善。可见孟子性善理论中内心体认的东西,是一种由主流文化预先确定的东西。历史文化信仰与心性自觉之间的关系甚为复杂,我不能武断地说,儒学的性善心性之说,在一切情况下都根源于历史文化的先验价值。但我相信,儒学的内心体认不可能完全抛弃历史文化先导。明代王门后学有此倾向,即在明末受到东林党和顾、黄诸大儒的严厉批评。由此可见历史文化信仰这个线索在儒学中不仅一直存在,而且始终是强有力的。
也有人可能会批评说,如果历史文化对儒者具有优先性,岂不意味着儒者在传统面前丧失自主性和创造力?这个问题是这样的,我们可以把古代儒者分好多类型和层次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古代圣人的名字,经典上说的话,正史记载的英雄故事,传习的规范,就已经有不容置疑的权威。这并不是说大多数儒者都是毫无创建的思想奴隶。事实上历史文化的内涵既深且博,一个人崇尚历史文化,意味着他需要用心领悟多少个世纪累积陶铸而成的精神传统,每个人在自己的领悟中都可以有所创见,然后以立德、立功、立说、作诗文诸种不同方式,传递和增厚文化传统的精神规模。这是我们在泛览古人诗文书信特别是正史人物传时容易看到的东西。另外还有少数富有怀疑精神的人,对于这些人来说,任何具体的东西都有可能被重新思考和检验。如孔子可以对古传礼仪损益权衡;孟子可以对《尚书?武成》的真实加以怀疑,程朱重新取舍经典,王阳明说如果心里不安,便是孔子之言也可以不信。从道理上说,文化传统中任何具体的东西都可以被怀疑,被修正或重新理解,而不可以偶像化。可是有一样东西是所有人都不会怀疑的,这就是由历史文化所确定的先验价值。历史文化由伦常规范(忠、孝)、道德准则(仁、义)、典籍、圣贤传说英雄故事等等共同构成。它的形式是经验的,它的抽象价值或者说核心精神(道)却是先验的。对经验之物可以怀疑,对先验价值却必须信仰。宋明理学家常强调一个“敬”字,这个“敬”可以是不及物动词,不涉具体对象,只是一种纯粹的态度。如果简单给这个态度作一个界定,那就是提升自己的精神品格。“敬”这个生活态度是儒学最底线的原则,如果对此也怀疑,比如像李贽那样以为可以不砥砺品格,只管放恣性情,或者像王充那样借口命运而否认努力,那就会被公认为不再是儒者。
还有一种可能的批评是,如果历史文化优先是儒学的核心原则,那么儒学在本质上就是一个保守的和尊崇权威的学派,它就丧失了与现代文明对接与融合的基础。对此我的理解是,第一,儒学中有哪些重要原则是一回事,这些原则能否与现代文明对接是另一回事。不能因为有现代文明的价值尺度,就把儒学中不合这个尺度的东西完全丢在一边。第二,与现代文明对接,也不见得一定要先符合现代文明的基础价值(自由人权),照样可以表现为批评和置疑,表现为不同立足点的对话。本文的下篇,将对此问题作一些初步探讨。